他萧索地道:“给我准备热水,我要洗澡。”
“奴婢早都准备好了,就等公子回来用。”藕荷乖巧地回答道:“公子,您的衣衫也该换下来洗一洗了。奴婢还给您多备了一坛酒。”
林熠麻木地听着藕荷的声音在身后絮叨着,却失去了开口的兴趣,三步两步走进澡房,紧紧关上了门。
在门背上靠了很久,他才缓过一点神,定了定心褪去衣物,把整个身子埋入池水里,不想起来。
水有一点凉了,他在水里睁着眼,浮动的光影不断地变幻,却总看不清那清澈的水里到底隐藏着什么。
很久很久,他才把头浮出水面,默默舒展灵觉探察了一下澡房外的动静,才将传音法阵开启。
呼叫过后,是漫长的等待,或许不过是须臾的工夫,但他分明觉得每过一刻都难以忍受。
传音法阵里终于响起释青衍熟悉的声音。
林熠抢在对方询问之前先说道:“记得,我曾经请你调查老峦的来历,可是你一直没有响应,为什么?”
对面传来长时间的沉默,很久之后释青衍才缓缓问道:“你都听到了些什么?”
林熠步步进逼,追问道:“老峦就是林显,是我的亲生父亲,对不对?”
释青衍道:“是他亲口对你这样说的么,还是另有其它人?”
“这个无关紧要,”林熠有些焦躁地道:“我只需要你告诉我答案,对还是不对?”
“对,”释青衍沉声道:“只是没想到,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你身世的秘密。”
“包括龙头,也许他们很早就知道了。”林熠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水底,水好凉,他盯着对面墙上的挂钩木然道:“可是你为何要一直瞒着我?又或者,你为什么不继续隐瞒,干脆否认?为什么?”
他狠狠一拳砸在池边的大理石上,脸上的水珠淋淋滴落,竭力让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不至于刺耳难辨,继续用传音入秘说道:“他不是早死了么,我不是个孤儿么?我的娘亲,她如今又在哪里?你告诉我,把你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我!”
“冷静些。”释青衍婉转道:“老峦的身分,也是在你提出之后我们才查证出来的,事先并不清楚,我没有马上告诉你,是不愿影响你的心情。至于你娘亲,我们也曾查找多年,但没有一点消息,只好暂时相信,她已经不幸遇害了。”
“暂时相信?”林熠冷笑,愤怒、悲伤、委屈、痛楚,种种抑制多日的负面情绪,终于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,嘶吼道:“什么叫暂时相信?你又让我如何相信,我的爹爹是九间堂的首脑,是逆天宫的叛徒?”
“你爹爹,他本是聂天有意安插在龙头身边的卧底。”释青衍感应到林熠激愤的心情,沉吟着措辞回答道:“但他背叛了魔圣,倒向九间堂,这才导致逆天宫一战仙盟彻底惨败。”
林熠的心完全冷了,他原本在心底还悄然存在的最后一丝期望,也被释青衍的话语无情地毁灭。
释青衍还在接着说道:“逆天宫一战后,林显了无音讯,我们本以为他死在了乱军之中,不料,他竟在九间堂中一步登天,成为龙头的心腹之人。龙刃,没有及时告诉你这些秘密,是我的错。你─要克制!”
“见鬼去吧!”林熠狠狠拍动水面,激起一蓬浪花,低吼道:“我受够了!你居然问也不问我的意见,就让若蝶去了雍野。
那是什么地方?万一西冥翻脸,凭借仇厉的一己之力能够保护住她?“
“龙刃!”释青衍的语气也变得严厉,回答道:“我对蝶儿的关心不比你少丝毫!你知道我明天要去哪里么?你知道我暗中布置了多少措施么?你什么都不知道,龙头用一个林显就把你打趴下了!”
“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,就像个傻瓜被你们当作棋子使来唤去。”
林熠的声音蓦地冷静得可怕,徐徐说道:“你在隐瞒我,龙头在利用我,云怒尘也在算计我,连我的亲生父亲都莫名其妙地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!我算什么?龙刃,还是鱼钩上那串谁都可以咬上一口的诱饵?”
“我理解你的心情。我说过,这本就是一场未知生死的赌局,中间任何事情都会发生,承受和坚持是你必须做到的。”释青衍放软了口吻,语重心长道:“这条路,绝不好走,可我选择了你,而你也选择了这条路!”
林熠摇摇头,低声道:“我牺牲得太多了,你告诉我,这样的忍耐何时才算了结?”
释青衍道:“你忘记了关在忘忧崖里受苦的洁雨师太了么,你忘记了为盗取《云篆天策》而牺牲性命的段衡了么?那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师父,还有许许多多为了同一理想,抛家舍业隐姓埋名的仙盟盟友?他们都在付出与牺牲,又在指望什么回报?”
林熠咬着牙,唇皮渗出了血,许久说道:“我的真气不济了,有事以后说吧。”不等释青衍同意,立即切断了联系,默默看着传音法阵在肌肤上隐去。
他忽然比所有的时候都更加思念容若蝶,想着她芬芳温暖的怀抱,然后把自己的头深深埋进去,永远都不要再抬起来。
这世上,还有自己可以完完全全相信的人么?
他谈笑用兵,轻松自如横扫金牛宫;他一箭功成,瓦解血动岩于瞬息。在外人眼里,本该是无限的风光,无比的艳羡,然而,这些所谓光环功业的背后,真正的他又要怎样做,才能掩盖自己的无力与苦闷。
师仇未报,挚爱未圆。就像天上的明月,在光彩皎洁的另一面,隐藏着的黑暗又是何其的浓重与深沉!
胸前执念玉透过水波熠熠闪光,伸手握起依旧温润,但他现在却只想狠狠捏碎!
次日晌午,林熠很晚才离开龙园,独自去了忘忧崖。
从他的脸上,已看不出昨夜的疲惫与愤懑,然而以往不时浮现在嘴角的那抹洒脱不羁、轻松自在的笑意,也同样地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云怒尘已经闭关,负责接待林熠的是他的关门弟子隆雅安,亦是忘忧崖的大总管。
他的相貌如三十余岁,面色苍白,双颊泛着胭脂般的嫣红,这令他原本颇为俊秀的五官,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妖艳味道。
修长的个头穿了一身金丝绣花宽袍,挺直的鼻子底下,两片过薄的嘴唇微微上翘,眼里隐隐闪烁着教人极不舒服的森寒光芒。
他似乎学足了云怒尘的自负与傲慢,更变本加厉地比云怒尘多了一股阴冷与嚣张,这让林熠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,就很不喜欢。
林熠更不喜欢的是两人见面的地方。
那是一间阴暗的刑室,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,见识一下他的刑讯手段么?这难道,不是另一个刻意安排么?
一名遍体鳞伤的囚犯,正被血卫从刑架上拖下来,他的手腕与脚踝,分别深嵌着两枚一指粗的油绿色铁钉,钉头系有一根银色丝线,末端缠绕在脖颈上,勒出数十道血肉模糊的细痕。
可想而知,只要这名囚犯挣扎的幅度略大一些,八根银线便会立刻收紧,扼制住他的喉咙。
他应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,却已憔悴衰落得如同枯槁的古树,奄奄一息,只懂得从翕动的嘴唇间,发出若有若无的细微呻吟。
“你来晚了,我已等了你很久。”隆雅安靠在舒适的兽皮椅背上,冷冷扫视林熠一眼,挥手指了指下首的一张空椅,拖长透着施舍意味的语气道:“坐。”
他以前并没有见过林熠,也谈不上什么恩怨,可是一想到这个比自己还小上许多岁的年轻人,短短数月间,居然获得数起重要任务的全权指挥权,成为龙头座前有数的红人,他就很不舒服。
不过是一个昆吾派的叛逆,竟能堂而皇之的住进龙园,被奉为上宾,而他追随云怒尘二十余年,到今天甚至还没有见过龙头一面!
一想到这些,隆雅安的嘴唇就抿得更薄、翘得更厉害了。
林熠没说话,突然转身走出刑室。
隆雅安一愣,霍然起身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林熠笑了笑,悠然回答道:“我不过是想让你明白,起身迎客是最起码的礼仪。显然,令师没有教过阁下这一课,我只好越俎代庖教会你。现在,你可以坐下了。”
隆雅安的脸有些青,对视林熠片刻嘿嘿一笑道:“有意思,你以为你是谁?”
林熠慢悠悠回到屋里落坐,跷起二郎腿道:“这个问题,阁下不妨去请教龙头。”
隆雅安踱了两步,用脚尖翻转那名囚犯紧贴在地的脸,吩咐道:“灌药!”
一名血卫撬开囚犯的嘴巴,将一小碗墨绿色的浓汁倒入。
眨眼间本已陷入昏迷的囚犯,猛然声嘶力竭地惨嚎起来,可惜他的嗓子早哑了,只能发出“呵呵”的呼吼。
他拼命在地上翻滚,双手在坚硬的地面上磨得全是血,脖子上的银线深入肉里。
林熠的脸上波澜不惊,徐徐道:“听说金城舞还关在忘忧崖未被释放?”
隆雅安很享受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,渐渐把地上的这个人幻想成林熠,生硬的回答道:“我没有收到山尊释放金城舞的手谕。”
林熠若有所悟道:“原来,在忘忧崖龙头的话是不算数的。”
隆雅安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,寒声道:“你拿龙头来压我?”
林熠微笑道:“我要见金城舞,立刻,马上,可以么?”
隆雅安讥笑道:“可以,眼前不就是么?”
呼吼骤然从刑室里消失,那名囚犯七窍中流出黑血,身体奇怪而僵硬地扭曲定格。
他死了,终于可以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