墓园外开车等她的是甄持。
他撑着伞上前来:“小浅,节哀顺变。”
庄浅没想到,这种时候,陪在自己身边的竟然会是甄持。
“先上车吧,你穿这么薄。”甄持将外套脱了给她披上。
庄浅轻说了一句谢谢,两人先后上了车,在他准备开车的时候,庄浅却率先制止了他的动作。
“先等一等,我今天打电话叫你来,是有东西要给你。”语毕,她将准备好的股权转让书从包里取出,交给他:“这个你拿去吧,安盛股份我还是保留原本的百分之二十,这些你拿回去,就当给你父亲个交代,以后不必在我面前刻意讨好了,很难看。”
将他的衣服还给他。
“小浅,你什么意思——”
甄持脸色难看。
大概这是甄持人生中最不堪的时候:在他满腹心机想着算计自己前妻以夺回家产的时候,她却大方地拱手相让。
让他赢得羞耻。
庄浅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,越来越相信因果报应。
有些事情,没有经历的时候会觉得坦然无所畏惧,只有真正痛过,才会恍然回过味来:原来真的会有这么痛,痛到一切都黯然失色。
庄浅见他不甘又恼怒的表情,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,尽管依旧显得勉强:“阿持,你不必觉得羞辱,我并没有半点羞辱你的意思。”
“当年遇到你,我至少幸运过,如你说,是你给了我暂时的安身之所,我求仁得仁,任何矫情的抱怨都是多余;而娶了我算是你倒霉,跟我这样的女人生活,一成不变的每一天,确实挺无趣的。”
甄持连忙解释:“小浅,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后来没有那么想过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庄浅伸手握了握他的手,不带任何暧昧的动作,像是面对着相交多年的老友,轻声道:“我知道,你现在是真心,所以我不愿意践踏你的真心,也不想再对你虚伪,咱们现在这样就很好。”
说道这里她无声地笑了笑:“你今后也别想着万花丛中过了,外面那些女人图你什么,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,若是遇到合适的女人,就好好对她,”
随即补充:“放心,我这种奇葩总在少数,这世界上好女人还是很多,人心都是肉长的——只是,如果耐不住寂寞的话,就别轻易许诺婚姻,承诺这东西,代表责任。”
耐不住寂寞的话,就别轻易许诺婚姻。
甄持有些失神。
他想,如果当年不是一时冲动与她结了婚,如果他们能在繁华落尽之后才相遇,如果他们能晚几年遇见对方,或许真的能就这样过一辈子:
平淡到毫无波澜,却又宁静中洋溢着幸福。
她会为他生下乖巧的儿女,他会有稳当的事业,他们一家会有几口人,热热闹闹。尽管彼此的内心深处,都还有对外面各种诱惑与激情的隐秘向往,却都默契地因为一纸婚约而克制住这种躁动,规矩地敬爱对方,关心对方,扶持对方。
大多数的恩爱夫妻,不都是这样一辈子吗?
甄持鼻子酸涩,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,最后只问:“你,你今后打算怎么办?”
庄浅收回手,语气轻缓:“我托人买了架私人飞机,现在我一个人,吃穿不愁,无牵无挂,想去哪儿不行?总归会过得比你好的,大总裁。”
甄持惊讶:“你要离开安城?”
庄浅没再继续这个话题:“开车吧,送我去警署一趟,临走前我想见见一个老朋友。”
甄持自觉再说什么都没有用,可是握着手里的股权转让书,到底觉得沉甸甸的。
※※※
靳正言从外面回来,就注意到同事们奇怪的眼光,问过李琛之后,对方才神色诡异地告诉他有人找,等很久了。
结果一进办公室,发现是庄浅。
庄浅靠在椅子上,听到开门声,转过身来,冲他明媚地笑了笑:“靳督察,又见面了。”
她气色很好,虽然清瘦了很多,但明显不再是几天前那种病态的苍白,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难过绝望。
却无端让人揪心。
靳正言说:“你母亲的事,别太难过。”
庄浅:“那是她自己的选择,如果我是她,比起在监狱里一辈子绝望,倒不如像这样安静痛快地死去,一了百了。”
靳正言听出她话中涩然,觉得她是在赌气才说出这么一番话,忍不住上前了几步。
他沉声道:“庄浅,你不必假装无所谓,我知道你现在在心里恨我,可你母亲做出那些事情,她一开始就该知道会是什么结局,我是警察,能够将你的痕迹从这件案子中抹去,就已经在我的警徽上蒙了一层黑,你难道还指望我放过你母亲?”
庄浅的嗤笑声打断了他迫不及待的争辩。
她脚尖点地,椅子轻巧地转了一个圈,正对着他,似笑非笑。
靳正言表情狼狈,觉得自己刚才的急切焦躁有失体统。
“我几次破坏犯罪现场,多次误导警方视线,你为什么肯放过我?”庄浅声音清润,眼神直直盯着他:
“就因为我曾经救了你一命?还是因为男人本性喜爱怜惜弱小,你觉得我可怜?我觉得,反正不可能是因为你看上我了,对不对?”
靳正言眼睛倏地瞪大,愤怒地盯着她:“你胡说八道什么。”
庄浅笑着抽纸巾擦了擦手:“对,胡说八道而已,别激动。”
两人就这样对视着。
靳正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终于在她毫不掩饰的含笑目光中败下阵来,冷着声音问:“你究竟来干什么,没事的话别耽误我时间。”
庄浅问:“靳督察,如果今后,你又一次发现我违法犯罪,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手下留情?”
靳正言一顿,答不上话来。
如果今后,他们还有机会交手,他还会不会不顾原则手下留情?
像今天这样手下留情?
“你不会。”庄浅替他回答,语气遗憾却又娇矜:“但是我也不需要你的手下留情,这次的事件,即便你立案查我,我也有一百种轻松脱身的方式;”
她的声音压低:“靳督察,如果我真打算杀人替我父亲复仇,你放心,我的手段绝对比我母亲隐秘得多,也……残忍得多。”
靳正言沉脸面对她:“你敢做,我就绝对敢抓你入狱。”
庄浅无所谓地笑笑,声音细软:“咱们走着瞧,。”
她是认真的。
靳正言心脏发紧,他知道她是说认真的。
不知什么使然,他竟然首次心慌了,上前两步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,大声道:“你是不是也疯了!你觉得你父亲冤枉,死的不明不白,还搭上了你母亲的命,想替你父亲翻案,有一万种方式,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自掘坟墓!”
“那你是这一万种方式之一吗?”庄浅突然看着他,重复了一遍正题:“靳督察,你现在告诉我,你会是这一万种方式之一吗?”
靳正言呼吸一窒,因为她近在咫尺极具压力的眼神。
庄浅轻笑。
她温柔地替他整理好制服,指尖碰了碰制服上冰冷的警徽,小声说:“靳督察,你从警校毕业多少年,才混到如今的位置?你空有一腔热血,却可怜处处受制,如果犯罪的人是你不可想象的高层,你还敢不敢像今天对我这样理直气壮?如果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句话都能结束你的督察生涯,你还敢不敢拼死维护你口中的正义?”
他义正言辞:“法律面前人人平等,任何人犯了罪都该得到惩罚。”
庄浅抿唇笑了笑,退离了他一步。
靳正言瞪着她:“你笑什么?”
一根筋的榆木脑袋。
庄浅觉得大概是警校的教育洗脑太彻底了,懒声道:“没什么,就是觉得你硬撑着脸皮理直气壮的样子……挺可爱的。”
说着认可般地点了点头。
靳正言脸上燥热,看着她的眼神恨恨。
“放心,坏人都会不得好死,你是好人,福气在后头。”她踮脚,凑身靠近他耳边柔声道:“只是以后等你身居高位了,别忘了你今天的话;也别忘了,是谁,让你有了飞上枝头的机会。”
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帮你的意思。”庄浅从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,交到他手上:“只要你不是蠢到无可救药的话,这里面的东西,足够让你少奋斗几十年了。”
“你——”
庄浅示意他打开:“不想看看吗?”
靳正言迟疑地看了她一眼,然后缓缓拆开文件袋,结果才看第一份就已经脸色大变:“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!”
“靳督察,”庄浅淡笑着握住他颤抖的手:“怕什么,你不是连这点风险都不敢担吧?还是之前的话都是哄我?机遇不都是伴着风险来的,你难道甘心一辈子就当个小督察?”
靳正言脸色瞬息万变,看着她眼神的复杂,
最终,当他的目光对上她眸中婉婉笑意的时候,狠话脱口而出:“没什么不敢的。”
“那就好,”庄浅收好包,整了整衣襟,干脆地开门离开。
临走的时候,她突然从门口回过头来,笑眯眯冲他眨眨眼道:“我给了你这样的好处,够不够让你再对我手下留情一次?”
靳正言脸色一赧:“你做梦!”
庄浅扁扁嘴咕哝:“口是心非真不是男人。”
转身走了。
靳正言脸色沉闷。
……
庄浅出了警署就接到顾惜蔷电话,毫不意外地又是对方一番大骂:
顾惜蔷在电话里气急败坏:“你丫就这点能耐!斗不过人家就只会卷铺盖跑人!留下一大堆烂摊子给老娘——”
庄浅将手机拿离耳朵,估摸着吵完了,才讪讪地将手机挨到耳边:“能者多劳嘛,你一向比我有本事的”
顾惜蔷气冲冲问:你就真这样落荒而逃了?像个缩头乌龟一样,再也不敢回来了?”
庄浅一愣,捏着包的手一阵阵泛紧,一时无声。
良久,她抬眸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,对着电话小声道:“这里的天会变的,不管我在哪里,都看得到。”
人不可能一辈子都输。
孤注一掷之后,迎来血本无归,庄浅却还想着再赌一把更大的。
因为已经没有可以输的了,所以也就谈不上忌惮与害怕。
又跟顾惜蔷交代了几句,庄浅在警署门口,随手招呼了一辆出租车,利落挂断手机,拔了电池。
上了车对司机道:“城南国际机场,谢谢。”
……
同一时间,城北国际机场,一行人登机在即。
“思安,思安?”和一庭提醒:“登机时间到了,你怎么了?”
和一庭压抑不住兴奋,语气中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张扬:“总算他妈的离开这鬼地方了,等咱们回了帝都,那些老王八蛋肯定惊得变脸,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他们的表情了——”
沈思安却面色无波,阴沉的眼神不时盯向入口处,握着手机的手一阵阵发紧,紧到骨节都隐约刺疼。
几天前,在庄曼的葬礼上:
你离开安城那天,是十二点的飞机吧?我来送你。
只是送我?
你还想怎么样?
你跟我一起。
好啊。
……
好啊,承诺两个字,在那个说谎成性的女人眼里,一文不值。
“思安?”和一庭终于发现了他情绪不对劲,顺着他的视线朝外看了看:“怎么了?看什么?”
“没事。”沈思安收回了目光,冷声道:“登机吧。”
说完,随手将手机扔进了垃圾桶,狠狠的。
……
正午十二点,两辆飞机准时升空,一南一北,背道而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