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。
小家伙在他怀中晃晃脑袋,终于陷入了梦乡,只是半睡半醒间还不忘咕哝着‘不要哥哥’等隐约字眼,令秦围心绪复杂。
换了个姿势让女孩睡得更舒服,秦围开始偷偷地观察她:在这一方静谧昏暗的小天地里,女孩在他臂弯中安静入睡,唇角带着玫瑰般甜蜜的笑意,他觉得时间过得慢极了,自己正摊开双手小心捧护着的,是一条与自己紧密相连的美丽生命。
后来的很多年,哪怕秦围对庄浅说过无数的谎言,却唯有一句话很认真——当初将她绑到白令海海岛的时候,他曾对她说:当年第一次来到秦家,第一眼见到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,我并不讨厌她。
那时候,我发誓会一辈子疼爱她,守护她。
年少的誓言坚定而又脆弱,还没来得及脱口,便已经很快被现实击碎。
强者天生会对弱者产生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怜惜,秦围想,当初第一次见到庄浅的时候,那种陡然从心底迸发出来的热烈情绪,只是一种被错误讯号激发出来的荒谬保护欲而已——她并不需要。
就像她可以尽情造作地唉声叹气一样,她的世界明媚得没有一丝阴晦,她的一切悲伤与忧愁都显得多此一举——因为只要她开口说一句话,所有的问题都会有人争先恐后地解决。
他甚至连倾听的资格都没有。
这种无形之中的对比落差,令他难以接受。
与庄浅的第一次见面之后,秦围有整整一个月都是在医院度过,连带着庄浅也在医院待了好一段时日。
因为他让庄浅从桃树上摔了下来。
秦贺云当天回来就得到女儿受伤的消息,一进家门便大发雷霆。
事实上,两人受了伤,秦围甚至更重,他是骨折,庄浅则两条腿都大面积擦伤,当时佣人们都吓坏了,一个个慌忙地涌上前来,他只知道她流了很多血,一直在哭,到了医院都仍然在哭,一直苦到秦贺云赶来,不停喊疼。
秦围默默地想,从小被捧在掌心哄着的小丫头,哪里受过这种血淋淋的外伤。
他却早已经对这种疼痛习惯。
腿骨骨折于他而言,根本算不上受伤。
与“父亲”的第一次正式见面,以秦贺云的一顿厉声训斥告终,他甚至没有机会喊出那声小心练习过千百遍的“爸爸”——那时候,秦围始终记得,秦贺云面对自己时严厉又冷硬的眉眼,与转身去隔壁哄女儿时的轻言细语。
形式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。
他以为该是被怜惜的弱者,却在今后的岁月中,成了处处碾压他的存在。
而他自以为是强者,此刻却只能孤零零躺在冰冷的病床上,对着四面白墙,与例行公事的医生有几句简单的交谈——那一顿训斥之后,秦贺云并没有再来过,秦围暗暗松了一口气,却又难掩失望。
后来庄浅能下床的时候,便悄悄跑来了他的病房,那时候护士正在给她抽血。
“哥哥,”
小姑娘双手扒着门框,脸蛋微白,眼神怯怯地朝里望,声音中带着害怕与小心,“他们说,你是我哥哥。”
秦围呼吸一窒。
没有听到他否认,她的眼神一下子慌了,噙着眼泪不吭声。
这一刻,秦围看着门口的女孩,清楚地意识到什么东西改变了——她的眼神不再明媚娇艳,他的心里不再毫无芥蒂,先前在院子里的那一场意外相遇,在此刻显得可笑又荒诞。
“要过来吗?”深吸了一口气,他鼓励地朝她招手,让自己做出哥哥应该有的样子。
她只是稍微迟疑了片刻,还缠着纱布的脚丫子显然很疼,几步颠簸着靠近了他。
“我的脚好疼。”她坐在床沿,小小声地跟他说,大概是期待他会跟所有人一样哄她。
秦围看了一眼自己骨折的脚,安慰的话显得言不由衷,“擦了药就会好的,是我不好,让你摔着了。”
她不说话,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苍白的脸,又看看护士阿姨正拿针朝他的手上扎,然后拉出一管子血来,那画面她并没有见过,却奇异地不觉得血腥害怕,反而蹭过去握着他的手掌,稚嫩的声音带着好奇问道,“疼吗?”
秦围闭了闭眼,皱着眉摇头。
“习惯了,例行抽血并不会很疼。”他解释说。
“为什么要抽血?”她看了看自己细细的胳膊,又看看护士手中粗粗的针头,有些紧张地问,“我也要抽血吗?会疼,我不要抽血。”
“你不需要。”秦围睁开眼睛看她,神色复杂而沉郁,“你活在无坚不摧的城堡里,什么都不缺,永远都不会有流血的时候,也永远不会需要储血。”
而他却不一样。
几岁大的女孩哪里听得懂他的话,只听得不用抽血,她乖乖地点了点脑袋。
秦围这时候明白地感受到了自己跟庄浅的不一样。
她哪怕只是摔了一跤的轻微擦伤,也足以惊天动地,别人这么觉得,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;而他从小跟那些三教九流的渣滓打架斗殴,受伤流血是常有的事,好几次,都差点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去,若不是靠着每月的定期储血,压根熬不到现在。
他们有着相同的父亲,留着相同的血液,却过着天堂与地狱两种生活。
命运果真荒唐得让人胆寒。
“.”不一会儿,护士抽完血,对病床上清瘦的少年道。
“麻烦了。”秦围礼貌地向护士点点头,然后侧首去看庄浅,才发现她已经又趴在床上睡着了,此刻秀气的眉头轻轻蹙着,不知又梦到了什么东西。
护士离开带上门之后,他苍白着脸僵硬了很久,才缓缓抬起微沉的右手,将手轻放在女孩纤细柔软的脖子上——
想象着自己稍稍一用力的后果,女孩脆弱的脖子发出被折损的惨烈声音,病床上少年心绪剧烈起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