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其实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,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男女之间的感觉是世上最没有道理也最没有轨迹可循的东西。《礼记》说‘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’,可见连圣人都认为情感一事说不清道不明,源自于人的本性和内心。”
徐佑声音平缓,似乎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娓娓道来,却一字字都能触碰到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,道:“我只是希望将来有一天,不管男子还是女子,都可以不受世俗约束的公开的往来,男子可以自由的择妻,当然,女子也可以自由的择婿,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更多的是成为参考而不是必须要遵循的规矩。而在成亲之前,两个人能够先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,互相了解彼此,知道对方的品行、爱好、习性以及生活习惯,真正做到两情相悦,相爱相知,然后才可能执子之手,与之偕老……”
隔着青绫布障,看不到袁青杞的表情,但一直束手立于旁边的水希却悄然抬头,凝眸注视着徐佑的侧脸,片刻之后,又重新垂下,只是在那一低头的瞬间,唇角隐约带着一丝柔柔的笑意。
“七郎此论,委实惊世骇俗。《诗》云‘乃生男子,载弄之璋;乃生女子,载弄之瓦’,男女生来就有尊卑高下,曹大家因之而作《女诫》,训导女子如何敬慎、专心、曲从,若是依从七郎所言,岂不是天地弘义、人伦大节全都要失序了吗?”
曹大家也就是班固的妹妹班昭,博学高才,第一部纪传体史书《汉书》就是由她在班固死后续写完成。徐佑笑道:“三娘这会又站在儒家的立场说话了……其实这也算不得惊世骇俗,太史公作《史记》,惜字如金,何以大段文字描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恋,究其根本,未尝不是为女子在婚姻之中受到的不公平而仗义执言……”
“七郎刚才还瞧不起卓文君,此时又为她说话,可见也不是立场坚定之人……”
徐佑大笑,道:“你倒是不肯吃一点亏……”当然没有办法告诉她,这是用唯物主义历史辩证法来看待问题,古人之所以爱走极端,非此即彼,主要原因就是历史观存在瑕疵,不懂得一分为二的看问题。
袁青杞也是一笑,悠悠道:“不知七郎所描绘的那一幕,能不能真的实现……”
“只要假以时日,必定会实现。不过终你我一生,估计是没有机会看到了。”徐佑歉然道:“说来好笑,这些只是我平日闲来无事的胡思乱想,从没与人说起过,今日却不知为何,一时不吐不快,若有唐突的地方,还请三娘见谅!”
布障后久久无声,好一会才听袁青杞叹道: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……今日能听到这一句话,已经不虚此行。至于衡阳王一事,既然七郎不愿意插手过问,阿元也就不再强人所难。临别之时,还有一事要向七郎交代……水夷!”
徐佑一愣,那个设计害他的婢女从布障后缓缓走了出来,平日灵动狡黠的双眸里夹杂着惶恐和不安,屈身跪伏于地,颤声道:“婢子少不更事,又因传闻误会了郎君,所以才瞒着女郎,擅自谋划了前夜之事。自知罪不可恕,不敢奢求郎君宽宥,但有任何责罚,婢子甘愿领受!”
徐佑向来讲究以德报德,以直报怨,那一晚要不是他足够警觉,很可能要跌一个大跟头。起先以为牵扯到了袁青杞,所以连提都没有跟袁阶提起。只不过经刚才那一番交谈,知道她不可能会是主使者。倒不是说她做不出来,而是说以她的才智,真要挖坑给自己跳,绝不会露出那么多的破绽,也不至于那么的没有技术含量!
但话说回来,有些时候打狗还要看主人,以他现在的身份,就算豁出脸去非要跟一个婢女计较,袁青杞又肯给面子,将水夷从严惩治一番,那,又能如何呢?除了出一口气,别的再没有一点好处,甚至可能适得其反,给人留下量小气窄的不好印象。
权衡利弊,然后两害相权取其轻,是他纵横金融界的不二法门。既然收益跟成本不成正比,不如大度一笑,略过此事不提,全当没有发生过。
“前夜发生了什么事,我已经忘记了!”
水夷浑身瑟瑟,不知该如何作答,却听袁青杞道:“起来吧,七郎既然不再追究,暂且饶过你这一次!”
“诺!谢过郎君!”
水夷起身站到水希的身旁,一色的青衣绫罗,一样的碧玉华年,如同并蹄莲开,灵韵天成,自有无穷的媚趣。徐佑看着这两个人,慨然道:“视之不见名曰夷,听之不闻名曰希,搏之不得名曰微。原来她们的名字,是这个出处!”
这是《道德经》里的话,要不是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袁青杞和天师道的关系,一开始听到这两人的名字,徐佑就应该有所察觉才对!
袁青杞不置可否,轻轻一笑,道:“邓滔已经在码头等候,愿郎君此去钱塘,风平浪静,一路平安!另外,我送了七郎一件礼物,到了你离开的时候,会由水希送到船上,还望念及阿元的薄面,不要拒绝才是。”
辞别之后,徐佑从风絮亭走下来,等候在堤坝下方不远处的左彣和秋分忙迎了过来。秋分担心的看了看徐佑的脸色,问道:“小郎,没什么事吧,怎么去了这么久?”
“没事,闲谈了几句!”
徐佑转过头,遥遥望着风絮亭中迎风轻摇的青绫,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:
水夷,水希,夷无色,希无声,那在袁青杞的座下,是不是还有一个人,叫水微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