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月辗转反侧,失眠了整整一夜,却始终难以说服自己,一样地算计祁璟……过往的事情像是电影,在她眼前一幕幕翻过。她好像其实并不记得他有什么不好,反倒是祁璟对她润物无声的照顾,重新浮上心头。
她总是忘不了,那个焦灼夏日的午后,祁璟的手摩挲在她脸上,略有几分粗糙的指肚却带来极度温柔的抚慰,她忐忑地问他自己做的菜好不好吃,对方沉默之后,却是笃定。“好吃。”
那个时候,她为他做一点点的小事都是满心欢喜,哪怕祁璟不肯把他的心意说出来,哪怕她自己都怀疑,这一腔热血,究竟是不是一番可笑的单相思。
即便是又怎样呢,就算他后来没有给她那样坚实的拥抱,就算他不曾在毓关上说出那番话来……为心爱的人,洗手作羹汤,也是让江月欢喜又满足的事。
若是事情没有像后来一样发展,若是他把自己推了出去,推给方守成,也许今时今日,他们便都不必应对这样的为难。
她会成为他一生都舍不得忘记的遗憾,而他……
江月只落下了一滴泪,顺着脸颊滑下,便消失在枕褥间了。
不论当时还是现在,江月依然确信,他是她没法割舍的眷恋。即便他对她已无信任,即便他不肯再事事与她商量,即便他今日像防着敌手一样……将她软禁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。她依然眷恋他。
从没变过。
因为依然眷恋着,所以这一切的欺瞒和隔阂才会份外伤人。也因为知道被伤到的滋味,所以才不敢将这样处心积虑的算计,用在他的身上。
哪怕他还有仅剩的一点……爱,他都会猜到,自己被他放在这个孤岛上,有多难过。
但也许,眼下当断则断,反而会比日后的同床异梦,要来得轻松多了。
他不必再被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奢求所威胁,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,再觅佳妇,也非难事……江月低低地喟叹一声,在晨光熹微之时,终是说服自己,早日放手。
趁这份感情依然美好……趁他们彼此都不会给对方留下伤疤。
江月坐在铜镜前,忍不住自嘲一笑,祁璟接下来的人生,只会更加煊赫繁华,可她却无缘再陪他了。
那时候祁璟问她,愿不愿意陪他打完那场仗。如今战事结束,她果然也只能陪到这里了。
冥冥之中,原来一切都有了定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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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月不想伤了两人情面,与是也不绕弯子,说通了自己,第二日便随便寻了个守卫,交代道:“你去和你们将军传个话儿,就说邺京的事情……我都知道了,请他得空来见我一趟,我有重要的话同他讲。”
守卫俨然一愣,客客气气道:“姑娘,属下奉旨保护姑娘,不敢擅离职守。”
江月眼神从他面儿上滑过,那还是个极年轻的小伙子,清亮的眼里写满了逃避。江月淡淡地笑了,“你怕将军责备,就把我的话告诉陆阅山或者薛徽,让他们替你去说。他们得将军信任,轻易不会被迁怒,你只管放心请托就是……总之,我要我的话尽快传到将军耳中。”
和祁璟都想一刀两断,况且是他手下的兵士。江月也不再刻意与他们修好,平声静气儿地吩咐完了,转身便回了房里。
她气色变得不好,心事也写在脸上,孟氏和罗氏极快地察觉了江月的不悦,两人都跟着惴惴。她们一贯跟在江月身边,自然清楚将军待她的情分。罗氏更胆大一些,率先问道:“可是出什么事了?奴婢瞧着姑娘这几日魂不守舍的,身子哪里不舒服么?”
江月不愿引得旁人平白担忧,挤出个笑脸,宽解着她与一样担忧的孟氏,“我没什么,只是有点事想和将军商量……这几日没法子出去,唯有托人递话了。”
罗氏舒了口气,“姑娘别忧心外间的事情,奴婢走时,瞧着伯爷精神气儿十足,朝廷上的正经事也都办得顺风顺水,再没有半点为难了。听说伯府宽敞大气,半点都不输给永乐侯府,姑娘日后嫁进去,只管享福就够了。”
江月有些怅然,他没有自己,也照样处处过得都好。如今的祁璟,已不是当初为安如郡主一个“军籍”两字就轻巧戳伤的男人,也不是在床笫间笨拙小心的毛头小伙子……他懂得在朝堂上周旋,懂得取悦女人,也渐渐拥有更多的本钱和更高的地位。
一个伪“书香世家”的她,大抵当真没法再收拢他的心了。
见江月眉央间有了愁思,罗氏颇有几分不解,她也是为人母,猜忖着一切可能让江月不豫的事情,半晌,又是道:“姑娘可是再为小公子担忧?侯府条件好,小公子被照料得再没有半点不适,再加上老夫人极喜欢大孙子,恨不得比奴婢照顾得还上心呢……”
言至此,免不得想起什么似的一顿,“老夫人不像是难相处的人,可惜伯爷不许奴婢轻易在外头提起姑娘来,不然奴婢还想替您说几句话呢。虽然自古婆媳间事端多,但依奴婢浅见,老夫人是个心胸开阔的,以后绝不会为难姑娘,更不会在这些小节上责备您,姑娘安心就是。”
她这样自顾自地说了好一阵子,孟氏见江月根本心不在焉,忙伸手拽了下她袖口,截下了话头,“姑娘若是累就歇一阵子,奴婢们去外头守着。”
江月这才有所回应,“你们也歇着,不必时时都守着我,若有事,我再叫你们……啊,对了,罗氏方才说什么来着?伯爷不许你在旁人跟前儿提我?”
罗氏颔首,“伯爷说毁了姑娘清誉,等来日姑娘过了门,再亲自跟老夫人解释。”
江月忽然露了笑脸,神色间有些复杂,叫罗氏竟觉得有些诡异,“那……老虎呢?没有我,伯爷怎么说的老虎的来历?”
这话却是把罗氏问住了,她一愣,片刻方摇了摇头,“伯爷不许奴婢开口,奴婢也没敢多嘴……这个……至于老夫人那边怎么交代的,奴婢并不清楚……”
见江月像是藏了怒意,又忙宽解:“不过,老夫人很看重小公子呢,想来,是没介意姑娘的出身。”
介意怎样?不介意又怎样?老人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!就是想介意,又上哪儿听说去呢?
江月惊怒之下,忽地一阵猛咳。孟氏忙上前倒水,眼色示意了一番罗氏,“姑娘别急,奴婢看,这里头的事大有隐情,伯爷他……兴许有什么谋划呢?”
“谋划?”江月急喘中牵出一分冷笑,“有什么谋划能谋划到枕边人、亲儿子身上?他怕是……”
江月不愿同旁人多说她与祁璟的事,喝了口水压下急咳,“你们都去吧,叫我一个人静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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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月的口信到底是传给了祁璟,然而,她却没能盼来祁璟与她把一切都解释清楚,来的人是陆阅山。
她这几日觉睡得都不安稳,神色间的疲惫惊忧便格外明显。江月瞧出陆阅山见到她时的惊讶,却没解释,只道:“陆郎坐罢,将军没来么?”
陆阅山有些讷讷,“京中事多,将军一时走不开,差遣属下来看望姑娘……姑娘……你这是……”
“哦,走不开。”江月没置理陆阅山的神情,微微颔首,又将他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。
陆阅山像是存了几分心虚,小心翼翼地避开江月的目光,“是啊,姑娘可不知道,将军这几日累得人都瘦了,见天出入宫廷,比打仗那会儿还要熬人。”
替将军说了两句好话,陆阅山方坦然起来,“将军也惦记姑娘呢,听说姑娘有事,立时打发阅山来了……姑娘有话要说?”
“陆郎。”江月轻唤了一声,眼神却紧盯着他的脸,没有半分要移开的意思,“邺京……有事瞒着我,对吧?”
陆阅山刚想开口说什么,江月却一抬手,止住了,“陆郎,你和薛郎一样,心里感激他也好,敬重他也好,总之,都是听令于他,不会因我这一两句试探,就说出什么将军不让你们说的事情。我理解,也不想为难你们……可是我不是傻子。”
她最后一句话说得轻,陆阅山却没漏掉。
“陆郎,我也不敢求你贸然把事情告诉我。将军会罚你,我也不想让你来担待下我们之间的事。将军素来信重你们,既然今日是你来了,我便也放心请你替我带几句话……”
陆阅山惊异于江月的剔透,却也感激她的理解,“姑娘请说。”
江月神情淡淡,酝酿一阵,方轻声开口:“请你转达将军,我不想在这里等他了,老虎谁养着,我不想和他争,他若是不喜欢这个孩子,便还给我,我来带,他若是执意留下,放我一个人离开就行。决定权给他,只要他放我走。”
江月想了想,又从怀里摸出那枚玉韘,放在桌上,“这是帖穆尔给我的,我去投奔他,你请将军放心我的去处,能好聚好散,我一辈子都……感激他。”
陆阅山听得整个人都傻了,怔了许久,方问道:“姑娘你……你怎么知道京里的事?”
把心里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,江月反而觉得有些轻松,以至于陆阅山问出这个问题,她还有心情玩笑,“陆郎啊陆郎,兵不厌诈,你和将军……差得远了。”
陆阅山脸色一变,又是难堪又是着急,有心替祁璟辩解,却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江月心里的一个大包袱被放了下来,与此同时,却也像被人挖空了一样,失魂落魄,无所依托。她脸上的笑多出许多惨淡的意味,摆了摆手,下了逐客令,“请陆郎办这件事,确实是为难你了……好在将军不会因私废公,想来不会牵涉到你什么。”
陆阅山缄默一阵,忽然问道:“那……姑娘能交代个原因吗?”
“原因么……”江月沉吟一刻,苦笑道:“闻君有两意,与之长决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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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走了陆阅山,江月便陷入了没有尽头的等待中。
她知道祁璟得了信,肯定会气得要死,恨得要死。他这样防着自己,怕得便是她的离开……可她偏偏,明目张胆地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,甚至还要求他的成全。
江月想笑,笑自己终究是按捺不住,希冀用这样低劣的手段,把自己的难过也分给祁璟一半。而她也想哭,哭她在放弃的时候,都还妄想能通过一道伤,让祁璟永远把她记住。
她甚至不与祁璟争小老虎了。
江月清醒得很,祁璟一定比她更有能力照顾好这个儿子,他有爵位有功名,能免老虎于凄风苦雨的磨砺中,也能提供他更好的教育和更多发展的机会。
她缩在墙角里,压抑着声音哭,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根本没有那么决绝,说那番话的时候她都在幻想,若祁璟及时来了,若祁璟把一切都告诉她,若祁璟不再这样瞒着她,若祁璟能给出一个……稍微过得去的解释,也许她会愿意,龟缩在幻象中,沉溺在安稳的诱惑里,就这样和祁璟过一辈子。
可祁璟从始至终都没有来,过去了整整十天,他都没有出现在江月的眼前。
是他逼着她,不得不去做这个决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