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巳时,是大芳将我们喊醒的。她端早饭进来,伺候郡主梳洗穿戴,然后又掇拾了一下房间,收好郡主换下的衣物才退出去。一如既往的贤惠。
要是她肯多笑一下,估计某位美男子的情敌会增加好几倍吧。哎,也不知善忠如今怎样了,假期里跑来王府却没能多看心上人几眼,也真是委屈……我边想着边在一旁收拾好自己的行囊。待和郡主吃完东西出门,已是接近午时了。
外头爽朗明媚,跟预想中的不一样,是难得的晴暖天气。我跟在郡主身后走进青石板铺就的林荫道里,看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树枝散落到她白衣墨发的背影上,斑驳跃动似盈光的蝴蝶。忍不住放慢脚步欣赏。
花奴老大也刚好哼着小曲儿出门,见我同一个陌生女子出来,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:“十七你,你这哪来的漂亮姑娘啊。昨晚你们……”他颤颤指着我,神色十分复杂。
郡主脚步不停,只侧目看了他一眼。他一哆嗦赶忙闭了嘴,待她走远了,才拍拍胸口低声道:“怎么比咱们园主还冷若冰霜。”然后满是同情地看向我:“庄里来客人了?”
我觉得他一定又在脑海里构想出了什么暗潮汹涌的风花雪月。无奈答道:“是啊,不过今天就要走了,我也会跟着一起离开。这段时日多谢你们的照顾了。”
“什么……”他听后讶然。但终究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,叹息几声,便重新扬起了眉眼,语调轻松地道:“其实我老早就觉得,你是不会在这儿久留的。”说着拍拍我的肩:“保重啊。”
“嗯,保重。”我笑道。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,才觉得有点儿不舍。
想来一部分人已经意识到庄里的变化,但他们都没有表现出太多惊异。红锦园里换了园主和随侍丫鬟,花奴们照常到田里干活。我去郡主房里帮着收拾东西,而大芳带着一些火丹燊先行回王府了。那是庄主给的,用来炼制丹药用。我跟郡主后面再走的时候也会带上些,以防她途中突然发病。
不知道昨晚我们离开后郡主又跟庄主说了些什么,他对她的态度似乎改善了许多,不仅送了火丹燊,各种丹药也都给了好几盒子。只是这会儿却不见他来送行。我牵着两匹马,挂上行囊,跟郡主走出药庄大门。
临行前银大小姐却匆忙忙赶了过来,上前就扯住了我的袖子,眼睛里红红的,欲言又止。我有些意外,其实刚才见她跑来,第一反应还以为她是要打我呢——因为上午的时候我被郡主威逼着写了封信跟她道明了身份,这会儿心虚得紧。
“十七,我不怪你骗我。”银姗阑的话叫我放心了,但她扯着我的袖子,咬唇含泪的模样着实有几分楚楚可怜。又道:“以后……我们还会见面么?”
“有缘再聚吧。”我忍不住拍了拍她的手宽慰,语气放得柔和。其实这位传说中娇纵败家的大小姐除了有些好色之外,还是位蛮不错的姑娘,但愿以后能找到位好归宿吧。
不料她扭捏了一下,忽然问:“那,临走前……能不能让我再摸摸你的脸?”
……居然死性不改!
而且她不是好男色么,为何知道我是女子了还要摸?我觉得不妥,但还没来得及皱眉推却就先忍不住搓起了手臂。奇怪了,明明现在阳光晃眼啊,怎么反倒觉得格外森冷呢。不经意转眼,才发现一旁的郡主和山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们看,目光似乎有些……危险?
郡主是等得不耐烦了么?那算了,还是早些安抚好这位大小姐然后离开这里吧。于是我便点头应下。
银姗阑大概没想到我会答应,眼里迸发出惊喜,随即就在郡主和山女冰冷的注视下,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。然而,却久久没落到我脸上。耐心等到最后,她竟是哽咽了一声,拉起山女就转身跑了。
咦?我无辜地看了看郡主,表示不太明白。郡主冷睨了我一眼,提起裙摆款款走下石阶。
“沾花惹草。”
“郡主你说什么呢。”我牵马跟上去。身后,几个蒙面暗卫也牵着马走了出来,跟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。
眼下山路崎岖狭窄,石阶上有些地方还覆着青苔,并不适合骑马,只能耐心地徒步走下去,直到遇见平坦开阔处。但我其实蛮享受这一段路程的,因为景色实在美极。如今银山附近的林子都已变作深郁的红黄颜色了,而道边一些参天古树更是先行凋尽了叶子,露出苍劲光秃的枝虬,将上头灰白的天空分割撕裂成不规则的碎片。
肃杀而寂寥的美感。
早先我在花田坡亭里远远望见就觉得绚烂异常,如今置身于这片地方了才更加惊叹于天地造物之神奇。
郡主不疾不徐地走在我前面,素白衣角忽而落在满地的枯黄深红中央,像一片雪。她蹲下来捡起了一片火红的叶子,举放在阳光下,那纷繁交错的脉络立即被映得通透清晰,连同她的指尖也变成半透明,十分好看。她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会儿,便转手递给了我:“收起来,夹进书册里。”
“哦好。”我翻开包袱随意找出一本诗集夹好。原先甄骏的那本艳诗我以为是被郡主送给那枭姬了,没想到今日去收拾的时候发现还在,然后我便将它跟信一起拿给了银姗阑,当做补偿……不过提起这件事,我又不得不想到郡主叫我去偷取火丹燊的那晚。
“郡主,你当初让我去调换枭姬的火丹燊,其实是为了声东击西,引开那管事的注意然后偷取解药吧。”
郡主回头看了我一眼,倒也大方地承认了:“嗯,那人过于谨慎,解药白天随身带着,晚上还放进盒子里抱着睡,我们只好出此下策。”
我凉声揶揄:“郡主,我记得你曾说过自己想要什么从来都不会用偷盗的手段。”
“咦,这种话你也信。”她故意拉长调子:“本宫想要什么东西,当然得不择手段了。”
呵,这人真是……我摇摇头,把身上包袱束紧了些,又问:“郡主,能不能告诉我……昨夜你是怎么证明庄主夫人留下的血书是假的?”
“你想知道?”她停下脚步。
“嗯。”我点头。
郡主移开视线,沉默了会儿,才缓声说:“庄主后院里的那棵火丹燊,其实是刘姨用自己的血培育成活的。偶然一次,她发现火丹燊的花汁能跟自己的血相溶。而这件事情,只有她和后来宫里那侍候她的丫头知晓。”
“当年凶手杀死了刘姨,但因时间匆忙,只能割破她的手指,再用事先准备好的血书来伪造自尽的假象。而那张血书上,也确实滴落有她的血迹,尽管封存多年,用新鲜的火丹燊花汁仍然可以对比鉴定得出来。”
“还有这等奇事。”我心头撼动。整件事情就好像冥冥中存在某种定数一样,因果相报,却凄恻无奈。而再联想到庄主千金不卖药的怪脾气,也就能够谅解了:“原来是夫人辛苦栽培出来的,难怪庄主会这么爱护。在他看来,那棵树当流着自己妻子的血,住着她的魂魄。”
郡主怔了怔,眸心里旋即有什么轻轻漾开:“你说的没错。”